今日整理书箧，忽见旧岁游历所摄照片，十处古迹在目，恍然如昨。遂展纸研墨，将彼时所见所感逐一道来。

壬寅仲春，初至黄州赤壁。断崖临江，赭石斑驳，非周郎破曹之真址，然东坡词赋早已赋予其魂。抚摩"赤壁"二字摩崖时，江风骤起，恍闻舳舻千里旌旗猎猎。坡仙《念奴娇》词碑立于矶头，"大江东去"四字如雷贯耳，千年浪涛声里，英雄与文人皆成绝响。

是年孟夏，访南京乌衣巷。朱雀桥畔野草萋萋，王谢故居仅存遗址碑刻。巷口老妪卖秦淮灯彩，言其祖上乃晋时守巷兵卒后裔。忽见斜阳穿巷，青石板路泛金光，刘禹锡"旧时王谢堂前燕"之句自然涌出。六朝风流散作茶烟缕缕，唯淮水依旧东流。

秋谒成都武侯祠，古柏参天，香火鼎盛。《蜀相》诗碑前伫立良久，观"出师未捷身先死"句，竟有老者拄杖泣下。祠内《出师表》石刻刀斧深沉，岳飞笔势如剑，武侯心血如墨。红墙竹影间，似见羽扇纶巾掠过，忠义之气充塞天地。

冬日寻台城遗址，玄武湖畔残垣默立。韦庄"无情最是台城柳"颇觉不确——柳丝垂水，柔条拂岸，岂因朝代更迭改其生意？墙根下老者唱南朝旧曲，吴侬软语混着柳浪莺声，六代兴亡都付与了寻常巷陌。

舟过湖北西塞山，恰逢春雨淅沥。桃花流水鳜鱼肥时节已过，然山形依旧险峻如铁锁横江。刘禹锡"王濬楼船下益州"之战迹虽渺，唯见货轮鸣笛穿行古今航道。渔翁蓑笠独钓寒江，不知是否张志和后人？

开封汴河遗址博物馆中，土层断面如史书叠压。皮日休"尽道隋亡为此河"之评刻于玻璃幕墙，河床深处沉船残骸与宋瓷碎片相偎。导游指点清明上河图投影，虹桥上下，今人古人隔千年相望，漕运笙歌皆化作地下波光。

登临骊山那日，骤雨初歇。周幽王烽火台遗址荒草没膝，山下华清池游客如织。杜牧"山顶千门次第开"盛景虽空，温泉氤氲仍带霓裳羽衣曲的余温。捡得半片秦砖于途，苔纹如篆，不知可曾见证过烽火戏诸侯的闹剧？

登紫金山天文台远眺，长江如练环绕南京。刘禹锡"金陵王气黯然收"似在云气中流动，然城市森林拔地而起，霓虹灯海彻夜通明。十朝都会的王气，究竟收于何处？或许化作了先锋书店的墨香，或许融进了秦淮河的灯影。

西安大雁塔顶，落日熔金。李白"总为浮云能蔽日，长安不见使人愁"竟成谶语——现代雾霾常掩古城。幸得雨后登慈恩寺，忽见终南山清晰如屏，刹那间穿越千年，与唐代诗人共赏"秋风吹渭水，落叶满长安"。

最后至长沙岳麓山，爱晚亭枫叶初红。书院讲堂"实事求是"匾额高悬，然柱上楹联犹存朱熹、张栻论道遗韵。忽闻学子齐诵《岳麓学规》，童声清越，穿林渡水，与千年弦歌相应和。

十处游历，十首诗词，十段时空交错。方知怀古非为伤今，乃使历史长河在个体生命中重新奔涌。夜色已深，合上相册时忽悟：后人观我辈，亦如我辈观古人，唯有将当下活得深刻，方不负此后千年凭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