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读「逢人渐觉乡音异」有感
五月十七日 星子低垂时
晚课毕,翻《唐人万首绝句》消遣。忽见司空曙《漫书》中两句:「逢人渐觉乡音异,却恨莺声似故山」,竟怔怔地捧着书页,任台灯将影子投在粉墙上,拉得老长。
这「渐觉」二字何其精准!想起初到江南时,总笑此地人将「鞋子」说成「孩子」,把「过江」念作「过钢」。如今三年过去,某日与母亲通话,她忽问:「你怎地把『下雨』也说成『落雨』了?」我才惊觉乡音已如春冰,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消融。
莺声空自啭
最狠是后句「却恨」。前日在虎丘山下,忽闻卖花阿婆一声吆喝:「栀子花——白兰花——」尾音袅袅而起,恰似故园巷口卖豆腐脑的老伯。那一刻竟如遭雷击,呆立石阶上任人潮推搡。原来思乡从不汹涌而来,只在这些猝不及防的裂隙里,将人吞没。
常笑古人多矫情,今方知不是莺声似故山,是听莺声的耳朵,早已浸透了故山的云雾。
舌上山河改
幼时背《诗经》:「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」,总觉得「言」字多余。先生教曰:「此乃发声之词,如今人言『那个』『哎呀』」。当时不解,现在才懂这些无意义的音节,才是语言里最顽固的根须。纵能改掉声调词汇,却改不掉惊呼时脱口而出的那句「俺的娘」。
窗前夜虫唧唧,忽然惦记起北地的蝈蝈。南方的虫鸣清越如银铃,老家的蝈蝈却沙哑着嗓子,像祖父抽烟袋时含混的唠叨。原来乡音不独在人口中,更在天地万物的呼吸里。
语隙故园灯
前日与学生讲贺知章「乡音无改鬓毛衰」,孩子们只当笑谈。他们生在网络时代,普通话标准如播音器,自然不懂方言里藏着的密码——那些母亲哄睡时的呢喃,父亲醉酒后的梆子戏,灶膛里哔剥作响的乡谚。
忽忆起《礼记》云:「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」。今宵却觉,人多言而言不必中,倒是那些无心的语音语态,最是诚实地烙着我们来时的路。
熄灯时忽念:或许他日归乡,孩童笑问客从何处来时,我开口的瞬间,也会怔在当场——究竟何处乡音才算「无改」?怕是早成了腔调间的流浪者,在两种语音的缝隙里,栽种一整个故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