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间燕语记流年
——暮春日记事
晨光熹微时，忽闻梁间啁啾声断续。推窗见双燕衔泥掠过檐角，倏忽钻入厅堂正梁的旧巢中，恍然惊觉已是暮春时节。
老宅的柏木房梁泛着温润光泽，那是岁月摩挲出的包浆。祖父曾说这梁木采自南山，当年曾祖亲自督工架设，榫卯咬合时全寨子的人都来喝酒庆贺。而今梁上燕巢已更迭二十七代，就像屋檐下的人家，在四季轮回里守着相同的日月。
一、梁痕如史
幼时最爱攀着竹梯细数梁上刻痕。某处深凹是光绪二十九年添丁的印记，某道浅痕记录着丙子年谷仓的丰歉。最醒目的是西侧梁身上的两道红漆线——那是民国三十七年洪水的最高水位标记。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，竟比书册里的编年史更令人心悸。
燕子又在衔新泥修补旧巢了。想起韦庄《燕来》诗云："去岁辞巢别近邻，今来空讶草堂新。花间对语应相问，不是村中旧主人。"梁间燕年年归来寻旧主，却不知人间早已换了几度春秋。
二、梁音如诉
午后骤雨忽至，雨打青瓦声渐密。雨水顺着梁木纹理蜿蜒而下，在青砖地面洇出深色印记。此时横梁会发出极轻微的"咯吱"声，像老者舒展筋骨时的叹息。祖母在世时常说，梁木有灵，承着全家人的悲喜。娶亲时的喧哗、送葬时的哀哭、除夕夜的爆竹声，都渗进木纹深处。
某夜读唐诗至刘禹锡"旧时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"，忽闻梁间燕雏轻啼。推窗见月华如水，正泻在百年梁木上，那瞬间突然懂得杜工部"梁燕故故频"里的怅惘——原来诗人望见的不仅是梁上燕，更是时光洪流里所有聚散无常的倒影。
三、梁影如画
日落时分最妙。斜阳穿过花格窗，将梁木的投影拉成长长的山水画。椽檩交错处似峻岭逶迤，榫头凸起处如孤峰耸峙。偶尔有燕影掠过这片光影构成的江山，恰似画中添了飞白笔趣。
父亲总在此时取出胡琴，信手拉奏些古调。琴声在梁柱间回旋缠绕，梁上燕雏便探出头来静听。这场景让我想起《诗经》里"似续妣祖，筑室百堵"的咏叹，千年来中国人对家的眷恋，原来都系在这样一根顶梁柱上。
暮色渐浓时，燕语渐歇。梁木在昏黄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，新补的泥巢还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。忽然记起《营造法式》里记载："凡梁之制，皆随所宜而施"。人生在世，亦当如梁木般顺势而为，既要承得住风雨重压，也要容得下燕雀啁啾。
合上日记本时，梁间传来幼燕梦呓般的轻啼。想来明日巢中又将多几枚温热的卵，就像这老宅梁木下，永远孕育着新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