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马大宛名
一个关于凝视与遐想的午后
今日整理书房,偶然拂去一方旧砚上的微尘,墨迹早已干涸,却意外露出一角暗黄的纸片。小心翼翼地抽出,原是一张极为古旧的黑白照片,上面是一匹身形峻削的马,昂首立于一片苍茫的天地之间,背景模糊,唯其轮廓如刀劈斧凿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劲健。照片背面,是祖父清瘦的钢笔字迹,题着杜甫《房兵曹胡马》中的那句:“胡马大宛名,锋棱瘦骨成。”
我举着这张小小的照片,在午后的阳光里端详了许久。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,喧嚣隔着玻璃变得沉闷,而我的思绪,却全然被这匹来自纸上的“胡马”所擒获,奔向了千年前的西域大漠。
锋棱瘦骨成的想象
杜甫的诗句,真是写尽了良马的神韵。何为“锋棱瘦骨成”?那绝非羸弱,而是一种剔除了所有冗余、只留下最精纯力量与速度的极致形态。它的骨骼嶙峋凸起,如同山岩的棱角,每一寸线条都蕴含着爆发的潜能。这匹大宛天马,想必饮的是雪山融水,食的是戈壁上的劲草,才能在风沙与烈日的淬炼下,生出这般金石般的体质。古人说它“竹批双耳峻,风入四蹄轻”,它的耳朵如削竹般锐利挺拔,能捕捉最遥远的风吹草动;它的四蹄轻捷,仿佛能御风而行,日行千里不过等闲。这是一种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由与不羁!
凝视愈久,那照片上的形象仿佛愈发鲜活起来。我似乎能听到它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,能感受到它鼻息喷出的热气,能想象它驰骋时,肌肉如波浪般在“瘦骨”下滚动,充满了力的美感。它不像现代赛马那般养尊处优、膘肥体壮,它的美,是艰苦环境赋予的坚韧之美,是渴望驰骋疆场的战斗之美。
瘦骨铜声的回响
由杜诗,又想到李贺的《马诗二十三首·其四》:“此马非凡马,房星本是星。向前敲瘦骨,犹自带铜声。”这“瘦骨铜声”四字,简直是神来之笔!它不仅描绘了形态,更赋予了这匹骏马以灵魂与声音。敲击它清瘦的骨骼,发出的竟是如同金属般的铿锵之声,这是其内在精神与不凡血脉的象征,是历经磨难而不屈的铮铮铁骨。
我的这匹“胡马”,它是否也曾渴望遇上赏识它的“伯乐”?是否也曾梦想着“晓腾有如此,万里可横行”的壮阔前程?它或许未曾踏上真正的战场,但它那“犹自带铜声”的骨气,却穿越了照片与岁月的阻隔,清晰地回荡在我的书房里。这声音,是一种提醒,提醒我在这个有时过于圆滑与柔软的世界里,或许也该保有一份内心的“锋棱”与“铜声”,那份对原则的坚持,对理想的执着,即便清瘦,亦当铿锵有力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晖洒在照片上。我将它郑重地夹回那本最常翻阅的《杜工部集》中,与那首《房兵曹胡马》放在一起。这个因一次偶然发现而变得沉思的午后,我仿佛通过一匹影像模糊的骏马,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它来自大宛,来自盛唐的诗行,却在我的心田里,踏下了一串清晰而深远的蹄音。这蹄声,或许就是那永不消逝的“铜声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