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牡丹亭·惊梦》观戏日记
癸卯年腊月初八 雪后初霁
今晨推窗,见积雪压折了院中老梅的半枝,倒想起《牡丹亭》里那句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」。昨夜在湖广会馆看的昆曲《惊梦》一折,此刻仍在心头辗转,索性呵冻研墨,记下这番魂梦相逐的感触。
一、水磨腔里的春秋
杜丽娘披着杏子黄对襟帔上场时,台前悬着的两盏绢灯恰好被风吹得晃了晃。她唱「袅晴丝吹来闲庭院,摇漾春如线」,声口如银针探入深潭,激起千年前的涟漪。我忽然懂得何以古人称昆曲为「水磨腔」——那声音确似江南匠人用细砂纸反复打磨的紫檀木,纹理间皆是从容不迫的光阴。
柳梦梅执柳枝登场那刻,满台烛火皆暗,唯有一柱追光笼着二人。原以为「不入春园,怎知春色几许」不过是文辞典丽,眼见生旦隔空对舞,水袖抛起三尺白练,方知姹紫嫣红原不在园中,尽在欲触未触的指尖。
二、戏文照见古今魂
最惊心是「梦回莺啭」那段【山坡羊】。杜丽娘斜倚假山唱「没乱里春情难遣,蓦地里怀人幽怨」,台下梳着抓髻的小娘子竟拭起绢帕。六百年前深闺小姐的惆怅,穿过明清易代的战火,穿过白话文运动的浪潮,依然精准击中现代人的心脏。
想起散戏后与邻座老翁闲聊,他说民国三十七年梅兰芳在上海演《游园惊梦》,谢幕时低语「昆曲的命就像杜丽娘的魂,看着要断,偏生断不了」。今宵满场青年男女为「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」鼓掌时,玻璃幕墙外的霓虹灯恰映红戏台雕花,倒似古今魂魄在此相逢。
三、雪泥鸿爪皆是梦
归途踏雪而行,忽觉《牡丹亭》全书题眼不在「情」字,而在「惊」字。杜丽娘惊梦而亡,又因惊梦复生,恰如我们总被某些瞬间击中:或是见着残梅忽忆故人,或是听曲时心头一颤。这些「惊」恍若冰河乍裂,教惯常日子漏进天光。
今夜掌灯重读《牡丹亭》题词,见汤显祖写「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」,墨迹在雪夜映着暖光,竟似刚写就般新鲜。原来姹紫嫣红从未付与断井颓垣,它们活在每个被戏文惊醒的刹那,如梅枝负雪,终在某个春天绽出新蕊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