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起偶得“花落知多少”
一、春眠不觉晓
清晨五时三刻,在窗外一阵稀疏的鸟鸣声中悠悠转醒。这声音先是极怯懦的,仿佛试探着什么,继而便大胆起来,啁啾错杂,竟似一场无指挥的交响。我本有贪睡的恶习,每逢休沐日,必至日上三竿方起。然而今日却不同,心神为这自然的笙簧所牵引,竟无端生出几分清朗之意,便披衣起身,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窗牖。
一股清冷潮湿的空气立刻涌入,带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微腥,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甜香。天色是鸭蛋青般的朦胧,远山尚在薄雾中贪眠,只露出蜿蜒起伏的淡淡轮廓。院中的那株老桃树,前几日还开得如火如荼、灿若云霞,此刻却显出几分寥落来。风过处,便有粉白的花瓣簌簌而下,如同静默的雪片,无声地栖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、墨绿的苔藓间,以及那只闲置已久的陶瓮中。
二、夜来风雨声
我这才恍然记起,昨夜确是下过一场雨的。起初只是淅淅沥沥,敲打着窗棂,如同友人的叩门声。后来风势渐起,便听得雨声紧密起来,夹杂着树枝摇曳的呜咽。我那时正读一本闲书,心思半在文字半在雨,竟不知何时伏案睡去了。书中恰有一句:“连夜雨,洗尽浮华千万树。”如今想来,这风雨竟是趁人熟睡时,悄无声息地施行了一场变革。
它催落了万千花朵,也涤净了天地间的尘垢。此刻放眼望去,树叶绿得发亮,每一片都像是刚从水中捞出,饱满而清新。花瓣上的雨珠尚未晞干,在微明的晨光中滚动着,宛如美人垂泪。那“夜来风雨声”,在沉睡者的耳中只是模糊的背景,却实实在在地重塑了眼前这个世界的容貌。这其中的动静之变、显隐之机,岂不深奥?
三、花落知多少
伫立窗前,目光所及,尽是飘零的桃花。它们曾那样热烈地绽放,占尽春色,而今却纷纷委顿于地,与泥土为伴。我不禁低声吟诵起千余年前那位田园诗人的句子:“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这“知多少”三字,真是妙极,它既是一种确切的追问,更是一种无量的慨叹。
谁能确知这落花的数目呢?恐怕造物主亦不能。这无心的发问里,藏着对繁华易逝的深切感知,对自然伟力的由衷敬畏,也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怜惜与惆怅。花的开落,从不因人间的悲欢而迟疑半分。它自开自落,自生自灭,完满着一个不为人类所左右的宇宙节律。我们于此中看到的感伤,不过是自身情感的投射罢了。这落花,又何尝需要谁的惋惜?它曾灿烂地活过,如今从容地告别,化作春泥,以待来年。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美与庄严。
四、晨光中的感悟
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,将金线般的光芒洒向人间。光线穿过稀疏的桃枝,在布满落花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那些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,仿佛在与逝去的花朵作最后的舞蹈。此刻的庭院,沐浴在一种圣洁的宁静之中。
我忽然领悟,孟浩然那句诗的精髓,不在于感伤,而在于“知”。不是要知道一个确数,而是要“知晓”这现象本身,并进而“悟道”。知晓春光之短暂,因而更懂珍惜当下;知晓盛衰之常理,因而能坦然面对生命的起伏。这晨起片刻的静观,竟似胜过读许多高头讲章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能于此寻常景象中窥见大道,方是真正的“知”。
转身取来日记本,提笔记录下这个清晨。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与窗外的鸟鸣相应和。我写下:花落,非为结束,乃为新生之序曲。知多少?不必知多少,但知其理,便得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