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字句的缝隙里寻找失落的声音
——关于古诗翻译的日常思考
清晨整理书架时,那本《唐诗三百首双语译注》从顶层滑落。书页散开的瞬间,中文与英文的诗句在阳光下交织,像两群羽翼颜色不同的鸟儿倏然惊起。我忽然想起艾兹拉·庞德那著名的断言:"诗歌是在翻译中丢失的东西。"但真的是这样吗?或许,翻译更像是一种重生。
一、韵律的转世
王维的"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"在英文中化作:"The moon shines among pines, / Clear creek flows on stones." 中文的平仄韵律消失了,但英文的头韵(shines among)与视觉意象的并置(moon/pines, creek/stones)创造了新的音乐性。翻译不是复制,而是用另一种语言的建材,在异邦重建一座感受的园林。每个译者都是建筑师,带着自身文化的地基前来施工。
二、意象的迁徙
杜甫的"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"中的"花溅泪",有的译者处理为"flowers shed tears",有的则译为"flowers seem to weep"。前者直接赋予花人性,后者则暗示了观者的主观感受。这种差异暴露出翻译的本质:它永远在直译与意译的钢丝上行走,每一步都是抉择。每个被移植的意象都带着原土的记忆,又在新的土壤里生长出意想不到的枝条。
翻译如同将葡萄酒倒入新瓶,酒还是那酒,但瓶的形状改变了品尝的方式。
三、文化的摆渡
李商隐的"春蚕到死丝方尽","丝"与"思"的双关在中文里浑然天成。英文译本不得不舍弃语音游戏,转而强调"silkworm till its death spins silk from love-sick heart"的情感内核。丢失了文字游戏,却突出了情感的普遍性。翻译在此成为文化的摆渡人,它无法携带所有行李登船,但必然将最珍贵的核心运抵彼岸。
午后,我尝试翻译李白的"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"。斟酌许久,在"raise cup to invite the moon"与"toast to the moon"之间徘徊。最终选择了后者,因为"toast"更包含西方酒文化的欢宴感。我知道我失去了李白独饮的孤高,但获得了另一种月下的共饮。或许所有的翻译都是这样——在失去中获得,在偏离中接近。
日落时分,我合上书本。那些跨越千年的诗句经过翻译的折射,像光线穿过棱镜,虽然分散却呈现出更丰富的色彩。翻译不是原作苍白影子,而是它的二次创作,是两种文化相遇时迸发的火花。正是在字句的缝隙里,在丢失与重获的辩证中,我们听到了人类情感最持久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