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0年代耽美文:深巷旧事
1985年7月12日 阴
胡同里的槐花又落了,白茫茫铺了满阶,像他离开那日肩头沾的香。我坐在门槛上磨钢笔,墨水瓶斜斜映着灰墙,忽然就想起三年前他教我写字的模样——手腕要悬空,字迹要挺拔,如同他的人一般,清瘦却含锋。
那时知青返城的政策刚下来,整个大院乱哄哄的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独自在枣树下收拾行李。我攥着母亲塞的鸡蛋躲在廊柱后,看他将泛黄的《普希金诗选》塞进帆布袋,封皮上还残留着去年秋收时沾染的麦秸金。
一
1982年的春寒比往年更峭。他作为文艺骨干被派来辅导街道文化站,第一次握着我颤抖的手临颜真卿帖时,鼻息扫过我耳尖:“握笔如握枪,要稳,要准。”窗外批斗会的余烬还未散尽,我们却在宣纸上构建着不合时宜的风月。他的食指第二关节有道疤,是抄家时被琴弦割伤的,如今成了我眼中最灼人的纹路。
总借口讨教书法溜进他那间六平米的西厢房。煤油灯将他的睫毛投在墙上像振翅的蝶,纸页翻动间,《牡丹亭》的唱词从笔记本里飘出来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...”他忽然用钢笔尾端轻点我眉心:“这句该配上沈从文的《边城》。”我们就这样在断简残章里拼凑出整座花园。
二
危机发生在去年除夕。我躲在院门后看他被父亲厉声质问:“两个男人凑在一起写什么诗?莫非还想学唐璜?”雪粒子砸在棉帘上簌簌响,他脊背挺得极直:“伯父,文学不分性别,只论真心。”那夜他屋里的灯亮到天明,我捧着煨热的红薯守在外头,直到晨光将他的剪影揉成窗花。
最胆大妄为的是立夏那日。他带我骑二八大杠去护城河边,柳枝拂过车铃叮当作响。我们在芦苇丛里读《洛丽塔》,读着读着他忽然沉默,河水将他瞳孔漾成琥珀色。“你要考出去,”他撕碎书页撒进流水,“去看真正的白桦林与伏尔加河。”纸屑载着俄文单词漂远,像一场小型流放。
三
而今我终于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他却早已消失在南方某个开放城市的人潮里。母亲偶尔提及:“林老师寄了明信片来,说在深圳教孩子们唱苏联民歌。”牛皮纸信封藏在枕下,邮票上的椰子树被他用铅笔添了双燕子——恰似我们当年在文化站偷画的暗号。
暮色漫过青砖墙时,我摊开他留下的鎏金钢笔。墨水瓶里沉淀着1980年代所有的月光与蝉鸣,还有那双替我拂去稿纸橡皮屑的手。忽然明白他为何总强调“字要藏锋”,原来我们早已将惊涛骇浪都摁进横竖撇捺里,如同这个时代所有欲说还休的深情,终成一代人缄默的耽美史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