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——乡村日记
癸卯年仲夏 廿三日 晴
清晨五时许,天光尚未完全破晓,仅东方微露鱼肚白。我借宿的农家小院外已传来窸窣人语。推开通往田野的木栅门,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稻草清香扑面而来。远处,三两点星火摇曳——那是比我先到的农人头顶的矿灯,正映照着他们“理荒秽”的身影。
行至田埂,见张老汉正弓着腰,用那柄磨得发亮的锄头剔除豆田间的稗草。他的动作有种古老的韵律,举手投足间,锄尖精准地没入土中,手腕轻转,野草连根而起,而豆苗毫发无伤。“这活儿,机器做不来。”他直起腰捶了捶背,笑容在灯光下绽开,“草和苗盘根错节,得靠人手的感觉。老祖宗说的‘晨兴理荒秽’,理的就是这份细心。”
日头渐升,村庄彻底苏醒。我跟在送水的牛车后,看铁桶里井水的涟漪将朝阳碎成万千金鳞。几个孩童赤脚跑过田埂,书包在背后欢快地跳跃,他们的笑声惊起一群麻雀,扑棱棱飞向湛蓝天空。不远处,李婶家的炊烟笔直升起,仿佛一根连接天地的青灰色丝线,空气中开始弥漫新麦馒头的甜香。
午后暑气蒸腾,我坐在老槐树的浓荫里,看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坝子上编竹篓、话家常。他们的谈话内容从雨水多寡、稻穗灌浆,一直延伸到城里读书的儿女。蝉鸣如潮水般时涨时退,伴随着竹篾穿梭的沙沙声,编织出乡村特有的宁静时光。
最动人的莫过于黄昏。当西方天际染透橘红,劳作整日的人们开始踏上归途。他们扛着农具,身影在漫长的田埂上拉得悠长。我与收工的张老汉同行,他古铜色的脸庞淌着汗水,却无丝毫倦怠,反而有种沉静的满足。“你看,”他指着天际一弯早早升起的淡月,“咱这就是‘带月荷锄归’。月亮陪了多少代人回家哩。”
夜幕四合时,我独自站在院中。四野俱寂,唯有月光如水银泻地,将白日那片豆田染成朦胧的银白。忽然理解了陶渊明那句诗的深意——那不仅是劳作的场景,更是一种生命与自然达成的和谐契约。晨起时对土地的敬畏,归来时月光温柔的抚慰,都在诉说着:一切辛劳皆有其时,亦有其安顿。这份延续千年的田园牧歌,就藏在这十个字里,在每个清晨与黄昏的呼吸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