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去的古诗在暮色中低语
十月廿六日,阴,微风
黄昏时分,我合上那本边缘已微微卷起的《唐诗鉴赏辞典》。窗外,天色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沉入暮霭。橘色的光晕透过玻璃,斜斜地打在书桌的宣纸上,那上面有我方才临摹的一句诗:“挥手自兹去,萧萧班马鸣。”墨迹未干,仿佛那千年前的离别之痛,至今仍在湿润地呼吸。
我称之为“离去的古诗”。它们并非真正消亡,只是换了一种更为幽微的方式存在。像一枚投入历史深潭的石子,最初的涟漪早已平复,但石子本身,却带着书写那一刻的全部情感与温度,沉在无数心灵的水底,等待着某一刻的共鸣。李白送别友人,他的马匹的嘶鸣是具体的、现场的;而于我,这嘶鸣却穿越了浩渺的时空,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、关于离别的宏大低语,在这暮色四合之际,将我轻轻笼罩。
一、声音的离去与留存
静坐时,常觉得古籍字缝间藏着无数声音。杜甫在《兵车行》里哭诉的“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”,那震彻云天的集体性嚎啕,如今安在?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原初的、撕心裂肺的声波振动。声音,似乎是最易逝去的。然而,正是这记录下“哭声”的诗句,赋予了它另一种形态的永恒。它不再是空气中的震荡,而是心弦上的拨动。每当我们读起,那哭声便挣脱了文字的封印,在我们的想象中重新响起,甚至比任何录音都更真切,因为它直接与人类共通的悲悯之心相连接。离去的,是物理的声响;留存的,是情感的雷声。
二、意象的黄昏漫步
暮色是“离去的古诗”最偏爱的舞台。王维在《送别》中写:“山中相送罢,日暮掩柴扉。”那掩上的何止是柴门,更是一个白日的时光,一段鲜活的陪伴。夕阳收回它最后的温暖,黑暗即将吞没一切具体的形状,世界变得模糊而富于暗示。此刻,最适宜与那些古诗对话。我放下书,走入这现代的黄昏。小区的路灯尚未点亮,归家的车流声是唯一的背景乐。我试图寻找“渡头馀落日,墟里上孤烟”的静谧,看到的却是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的破碎霞光。古诗里的世界的确离去了,那个有柴扉、渡头、墟里的农耕文明渐行渐远。但那份“日暮客愁新”的孤寂感,那面对时光流逝与空间隔绝的惘然,却从未因时代的更迭而稍有减退。我们依然在暮色中感到惆怅,只是触发它的景物变了。古诗的伟大,在于它捕捉并定格了那永恒的情感内核,使其能挣脱具体时代的桎梏,在不同的外壳下复活。
三、在与不在的辩证
于是,我渐渐明悟。“离去的古诗”其实是一个最美丽的悖论。它们看似在讲述告别,自身却成了最无法告别的事物。诗人与他们所处的世界、所送的友人、所感的情绪,的确都已离去,杳不可寻。但诗句本身,却成了渡我们抵达彼岸的舟筏。我们通过“孤帆远影碧空尽”,体验了目送的专注与失落;通过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,品味了饯行的深挚与悲凉。这些诗,是情感的精粹被提炼出的结晶,它比产生它的那个偶然、具体的场景更持久。它所离去的,是尘世的躯壳;它所获得的,是精神的永生。它从未真正沉默,它只是在暮色中,用更需要凝神静气才能听到的方式,向每一个愿意驻足的人低语着亘古不变的人间情愫。
暮色彻底浓重了。我打开台灯,柔和的光线重新充满桌面。那纸上的“萧萧班马鸣”已然干透,黑得沉稳而坚定。它离去了书写时的不安,获得了作为一件完成品的宁静。我忽然不再感到遗憾。那些古诗从未离去,它们只是从诗人的笔下,迁徙到了无数后来者的心中,并等待着下一个黄昏,被某一道目光点亮,再次开始它们低语般的歌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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