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江南·春日记游
三月廿八日 晴
晨起推窗,忽见庭院老桃树已缀满胭脂色的花苞,三两早绽的枝头有蜂儿嗡嗡盘桓。这才惊觉江南的春,终究是拦不住地来了。
想起白乐天那句“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”,心中蓦然泛起些温柔的涟漪。我在这水乡长到十五岁,而后北上求学,竟已有整整齐齐的十年未曾亲近故土的春天。今岁因工作调遣重回苏州,租下这间带小院的旧宅,原只是想暂作栖身,却不料被这如期而至的春意撞个满怀。
平江路寻旧
午后得闲,信步走向记忆里的平江路。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,两岸垂柳新绿如烟,枝条轻拂着缓缓流动的河水。摇橹船欸乃声中穿过拱桥,船娘哼着柔软的评弹小调,水纹荡开去,揉碎了一河的金光。我站在寿安桥上,看两岸白墙黛瓦的老宅倒映水中,恍然明白乐天为何要说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。这绿,是初生柳芽的嫩绿,是河水深沉的碧绿,是青苔攀附桥墩的墨绿,层层叠叠,晕染出一整个江南的底色;而那红,便是临水人家窗台上探出的杜鹃,是姑娘腕间一抹朱砂痣般的丝绳,是晚霞烧透时给整个水乡镀上的暖金。
一碗头汤面
傍晚走进一家老面馆,叫了一碗三虾面。跑堂的老伯端面上来,笑着用吴语搭话:“先生是北方回来的伐?吃惯面食,也要尝尝我们江南的细面。”我讶然问他如何得知,他指指我搁在凳上的公文包,印着京城的字样。“江南的春天啊,吃进肚子里才记得牢。”他笑着走开。我拌开面条,虾脑的醇厚、虾子的鲜香和虾仁的弹滑尽数裹在纤细的面条上。汤头清而不寡,鲜得恰到好处。那一刻,味蕾的记忆汹涌而至,童年清晨父亲带我来吃头汤面的光景清晰如昨。原来“风景旧曾谙”,谙的不只是眼中景,更是这舌根深处的乡味。
月下思往事
夜间在院中独坐,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。邻家传来孩童用方言诵读诗句的清脆声音:“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……”我忽然懂得了这首词千百年来真正的生命力。它并非只是对江南风物的客观描摹,而是一种极为私密又极具共情的召唤。每一个离乡的游子,心中都存着一幅“旧曾谙”的江南图卷——或许是外婆桥下的乌篷船,是弄堂深处叫卖的茉莉花手串,是梅雨季潮湿的青苔气,是那一口甜糯的糕团。江南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区域,它成了关于温柔、关于美好、关于故土的一个文化符号,一种情感寄托。我们忆江南,忆的又何尝不是那个曾经熟悉、可能正在远去,却始终被安放在记忆深处妥善珍藏的世界?
今宵月色如水,我在这熟悉的春夜里,终于听懂了那首童年囫囵吞枣背下的诗。明日,该去买一盆茉莉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