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是从窗棂的缝隙间渗进来的。先是染黄了竹帘的穗子，继而爬上青瓷碗的边缘，最后在砚台里与半干的墨迹交融成赭色。我搁下笔时，整个书房已浸在琥珀色的光霭里，像一帧被岁月熏黄的老照片。

窗外的梧桐正在举行告别仪式。每片叶子都在坠落前跳起旋舞，金黄的、褐红的、斑驳的，都是时光写给大地的情书。风经过时格外温柔，生怕惊扰了这场盛大的凋零。远处有炊烟升起，袅袅地散入云霞，恍若谁人悬在空中的水墨笔意。

二

案头那本《陶庵梦忆》摊开在《湖心亭看雪》篇，张宗子的雪与此刻的暮色原是相通的。他说“天与云与山与水，上下一白”，而今却是“天与云与暮色，上下一金”。日光西沉时最是奢侈，将最醇厚的金色毫无保留地泼洒向人间，连最平凡的瓦檐都变作金銮殿的琉璃顶。

母亲在院中收晾晒的衣物，棉布长衫在晚风里鼓荡如帆。她抬手遮额望了望天色，鬓角的白发忽然泛起暖光，竟像是落了几颗星星在上面。这般景象教我怔忡——原来最美散文从不在书册之中，而是被落日写成在生活里。

三

邻家童子携竹篮跑来，篮里盛着新挖的红薯，沾着泥土的芬芳。他仰脸笑时，门牙缺了两颗，却比晚霞更教人心动。忽然记起汪曾祺写“人间烟火气，最抚凡人心”，这暮色里的炊烟、童谣、烤红薯的焦香，岂非最动人的篇章？

暮色愈浓时，万物都褪去棱角。远山化作朦胧的剪影，归鸟的翅尖擦过最后一道霞光。我在日记本上落下最后一行：“光陰者，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此刻的暮色，是过客遗落的最美散文短篇。”墨迹未干，月色已悄然漫过窗台，与尚未散尽的夕照融成青紫色的绸缎，温柔覆盖了人间。

这寻常一日将尽时的光华，教人想起林语堂所说的“人生的盛宴”。原来最美不在鸿篇巨制，而在这些细碎的光影交织处，在暮色温柔俯身拥抱尘世的每一个刹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