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鲁迅先生
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 阴
清晨接到电报时,手是抖的。电报纸上冰冷的“周树人先生于今晨五时二十五分病逝”字样,像一把钝刀割着心脏。窗外天色灰蒙,竟与先生临终前的天空一般颜色。
一、初遇的印象
记得第一次见先生是在内山书店。他穿着灰布长衫,头发竖着,仿佛永远不肯屈服的模样。许广平先生引我过去时,他正校对着瞿秋白的译稿,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。“坐罢,”他说,“不必客气,横竖都是要说话的。”他的绍兴官话带着特别的腔调,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才肯吐露。
那时我年轻,说话总带着东北人的莽撞。先生却极耐心地听,偶尔插一两句,便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问题的核心。他笑时眼睛眯成两条缝,眼角的皱纹像刻着这些年文字的重量。临走时他送我到门口,突然说:“写文章固然要紧,吃饭更要紧。”竟往我手里塞了两块银元。
二、书斋里的温度
后来常去大陆新村九号。先生的写字台总是堆着书稿,烟灰缸里积着满满的烟蒂。有次我去得早,见他正给海婴编蝈蝈笼子,手指灵活地翻动着麦秆。“父亲编得比买的好!”海婴举着笼子满屋跑,先生便靠在藤椅上笑,那笑容里竟有几分天真的得意。
他谈文学时眼睛会发光。说到有人批评他的杂文是“骂人文选”,他放下烟卷笑道:“譬如医生诊病,既知病症,难道不许开刀?”忽然又正色道:“不过手术刀也要磨得锋利些,免得病人多受苦痛。”这话我记到现在,写作时总想起他擦拭文字的模样。
三、最后的侧影
上月去探望时,他已瘦得惊人。被子盖在身上,竟看不出什么起伏。但见到我时,他仍努力坐直些,问:“近来写什么?”听说我在写回忆录,他沉吟道:“记人记事,贵在真切。不必添什么香油胭脂,本来的面目最好看。”
窗外的法国梧桐正落叶,一片叶子飘到窗台上。先生望着那片叶子许久,轻轻说:“秋天到了。”我这才惊觉,他常穿的灰布衫竟显得空荡荡的,像挂在衣架上。
四、长夜后的黎明
此刻对着昏黄的台灯,电报纸还摊在桌上。想起先生最后说的话:“忘记我,管自己生活。”可是如何能忘记呢?他那支金不换毛笔,写过《狂人日记》的手,替青年改稿到深夜的手,此刻已经冰冷。
夜更深了。忽然想起先生说过:“世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”那么,这条路上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走。会有无数人举着他留下的火种,继续往前走。
天快亮时,我找出稿纸,开始写《回忆鲁迅先生》。墨水滴在纸上,像不肯干涸的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