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记三则·浮生拾粹
其一 暮色书窗
暮色渐合,独坐南窗。案头青瓷瓶中插三两枝白菊,花瓣边缘已染淡赭,犹自吐纳清芬。窗外梧桐叶落,簌簌如私语。忽忆及归有光《项脊轩志》中“三五之夜,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,风移影动”之句,顿觉古今情怀,原可隔世相通。
墨砚初磨,提笔欲记日间琐事,却见灯影摇曳处,昨日未读完的《陶庵梦忆》正摊开在“湖心亭看雪”篇。张宗子写雪夜独往湖心亭的痴态,竟与今夕我独对残菊的心境暗合。原来文人雅士,总在寂寞处见得真章。夜风穿牖,吹动纸页哗哗作响,恍若西湖雪声穿越三百年来到耳畔。
其二 雨巷屐声
晨起微雨,执伞穿巷。青石板路被雨水沁成深黛色,屐齿叩击其间,淙淙若古琴泛音。巷口老妪卖白玉兰,用湿棉纱盖着竹篮,花香混着水汽,竟有《雨巷》中“丁香一样的颜色,丁香一样的芬芳”的意境。
转角遇旧书摊,帆布篷下摆着泛黄的线装书。摊主老者戴老花镜,正用绵纸修补《水浒传》册页。见我看得入神,笑言:“这书比我还老二十岁哩。”遂说起五十年前在文庙市集淘书的往事,那些关于铅字与墨香的记忆,被他用吴侬软语娓娓道来,竟如雨滴落在伞面上般清脆动听。买下本民国版的《浮生六记》,扉页有娟秀小楷题着“丁亥年杏月于沪上”,墨迹已被时光酿成琥珀色。
其三 夜航杂思
夜航船破浪而行,甲板灯影昏黄。凭栏望海,但见墨色水面浮动着碎银般的月光,恍若徐志摩《翡冷翠的一夜》里“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”的意境。浪花扑舷,散作万千琼珠,复又归于沉寂。
客舱中旅人大多安寝,唯茶室有老者独弈。与之对坐手谈,方知是退休的文学教授。谈及汪曾祺《受戒》里明海与小英子的船歌,老人忽然轻哼起故乡采菱谣,沙哑嗓音裹着水汽,竟将整艘船唱成了沈从文笔下的沅水扁舟。棋枰间他说起西南联大时期闻一多夜间授课,学生举着火把走山路赴课的场景,那些火光仿佛穿越时空,在棋子的起落间明明灭灭。夜深辞别时,老人赠我枚云子,温润如握着一滴凝固的月光。
此三日记原为旅途琐记,今整理方觉:所谓文采,不过是把寻常日子过出诗意;所谓经典,无非是让刹那光阴获得永恒。昔人云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”,其实生活的锦缎上,本就织满待摘的珠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