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周作人苦雨斋日记对话
一页雨声,半世闲愁
午后,天光骤然晦暗下来,紧接着,窗外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。这声音不急不躁,带着一种永恒的、近乎麻木的节奏,敲打着防盗窗的铝制棚顶,竟也生出几分金石之音。我于是想起你,周作人先生,想起你那“苦雨斋”的斋名,想起你那素来平和冲淡,却又于字缝间渗出无尽寂寞的日记。
泡一盏清茶,水汽氤氲中,仿佛与你案头那杯苦茗的烟霭相连。翻开你的集子,读那些关于雨的记录:“上午雨,不歇。”“夜雨潇潇,灯下作书。”“雨竟日,心绪亦为之濡湿。”你的雨,似乎总下在北平时日那灰墙小院之内,下在一种无可奈何的避世心境之中。那雨声,隔绝了街市的喧嚣,也圈出了一方孤独自省的天地。你并非不苦于此,斋名已道尽其中况味,但这“苦”中,却又分明有一种细细的咂摸与玩味,一种将个人情绪客观化为一种审美对象的冷静与自持。
于日常中窥见永恒
你的日记,从不记述惊天动地的大事,多是读书、购书、接待友人、家中琐事,以及永无止境的“译书稿”。然而,正是在这近乎重复的日常经纬中,你编织出了生活的质地与生命的哲学。你说:“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,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,生活才觉得有意思。”这“无用的游戏”,便是看云、听雨、赏花、读书,是于功利世界之外,另辟一片精神的后花园。这并非逃避,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,一种在有限中追寻无限,在刹那中把握永恒的尝试。
于是,你在苦雨声中,听到了历史的回响,在一碗清淡的菜蔬里,品出了文化的滋味。这种将生活艺术化、哲理化的能力,使得最普通的日常,也拥有了被记述、被凝视的价值。我的日记里,也曾充满抱怨与焦灼,记录工作的压力与人际的烦扰。但受你启发,我开始尝试写下“今日午睡醒来,见阳光移过窗台,灰尘在光柱中跳舞,甚美”,或“夜归时,闻见不知何处飘来的桂花香,顿觉步履轻盈”。这些微小的、无用的细节,竟像一枚枚压舱石,让生活的扁舟在情绪的波涛中,得以保持一份珍贵的平衡。
“得体地活着”之难
然而,你的日记最令我沉吟至今的,并非全然是这份闲适,更是那份贯穿始终的、深刻的矛盾与挣扎。你追求思想的自由与独立,却一生都被时代、家国、身份的巨网所牢牢罩住。你渴望平静的书斋生活,历史的风暴却一次又一次地掀翻你的书桌。你在日记中极力维持的平和语调,有时反而成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,一种巨大苦闷欲言又止的证明。
你谈“生活的艺术”,核心在于“得体地活着”,即如何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,安顿好自己的身心。但这“得体”二字,何其沉重,又何其艰难!它需要巨大的智慧与近乎残酷的清醒。读你的日记,我常感到一种“心有戚戚焉”的共鸣。现代人的生活,何尝不也是一种在夹缝中的求存?在事业与家庭、理想与现实、喧嚣与孤独之间,我们同样在寻找那个“得体”的支点。你的苦雨斋,你的日记,便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参照。它告诉我,生活的答案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激昂或颓废,而是在认清人生根本困境之后,依然能在一盏茶、一本书、一场雨里,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微末意义与片刻安宁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,茶已淡了。合上你的书,我的内心并非得到了某种轻松的解脱,反而充满了更深的思虑。但我知道,从今往后,每当我提笔写日记,记录这平凡一日中的所见所感时,窗外的雨声里,便会多一个冷静而深沉的回响。那是在告诉我:看,生活就在此处,它的全部哲学,都藏在这些看似无用却无比真实的细节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