欢迎来到竹溪日记

父亲的书房:一段记忆的纪实散文3000字左右

父亲的书房:一段记忆的纪实散文3000字左右

一、尘封的入口

父亲的书房,于我而言,曾经是家中一个近乎神圣的禁区。它坐北朝南,一扇厚重的、漆色已有些斑驳的木门,常年虚掩着,仿佛一道介于日常与精神世界的结界。童年时,我无数次蹑手足地从门前经过,门缝里透出的,除了微弱的台灯光晕,便是那种混合了旧报纸、墨汁和淡淡烟草味的、独特而好闻的气息。那气味于我,便是“学问”与“威严”最具体的化身。

母亲总叮嘱我,父亲在里面工作时,万不可打扰。于是,书房成了我心中一个巨大的谜。我猜想里面藏满了宝藏,或许是成堆的巧克力,或许是永远也玩不腻的玩具。这种基于孩童欲望的揣测,与书房本身沉静肃穆的气场格格不入,却是我对它最初的全部想象。

二、世界在墙内展开

真正被允许自由出入书房,已是少年时期。父亲撤去了禁令,或许因为他认为我已到了能静心读书的年纪,或许只是因为他觉得我不再是那个会打翻墨水瓶的毛头小子。

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打量这个空间,我才发现自己过去的想象何等可笑。这里没有糖果玩具,有的只是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架,书籍密密麻麻、毫无缝隙地挤在一起,像一支沉默而渊博的军队。书的种类庞杂得惊人,从厚重的工具书《辞海》、《辞源》,到泛黄的中外文学名著,从各种技术手册、历史典籍,到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、封面是深蓝色布纹的学术期刊。它们并非井然有序,却有一种被频繁翻阅的、凌乱的生命力。一本书夹着另一本书的扉页,书脊间常常探出几张作为笔记或书签的烟盒内衬锡纸,或是裁得歪歪扭扭的报纸边角。

书房的核心是那张巨大的、漆面剥落的老式写字台。台上,一盏绿玻璃罩子的台灯是永远的主角,灯臂弯出一个疲惫而坚韧的弧度。台面被玻璃板压着,玻璃板下是层层叠叠的老照片、剪报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。一方沉甸甸的砚台,几支毛笔插在笔筒里,旁边是那个我无比熟悉的“英雄”牌钢笔和一瓶纯蓝墨水。写字台的正中,永远摊开着父亲正在读的书,或者一本他写满批注的笔记本。

父亲就坐在这片“混乱”的中心。他伏案时,背影宽阔而微驼,烟雾从他指间袅袅升起,缭绕过头顶,慢慢融入书架的高处。那时,房间里只有两种声音:书页翻动的沙沙声,以及钢笔尖划过稿纸时,那种极有质感的、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那声音,是我少年时代最深沉、最安神的背景乐。

三、沉默的交流与精神的传承

我与父亲的交流,大多发生在这间书房。这种交流,常常是无声的。

他很少正襟危坐地教导我什么。更多的时候,是我遇到难题,抱着一摞书走进去。他通常只是从书堆里抬起头,用目光询问。我说明来意,他便用手在书架上的某个方位一指,说:“第几排,左数第几本,你自己去翻。”有时,他会停下笔,接过我的书,蹙眉看一会儿,然后并不直接告诉我答案,而是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更厚更旧的书,翻到某一页,推到我面前:“你先看看这个。”

于是,我的很多知识,并非来自于课堂,而是来自于为他寻书、和他一起翻书的过程。我知道了《古代汉语》的王力主编,知道了《战争与和平》里不止有战争与和平,知道了《红楼梦》的不同版本间还有那么多细微的差别。他通过书房里的这些实物,为我勾勒出知识世界的庞大脉络与迷人细节。

我在这里读完了人生中第一本囫囵吞枣的小说,在这里为他磨墨看他写春联,在这里听他微醺时谈苏轼的豁达与李商隐的隐晦。书房,成了我们父子之间超越日常琐碎、进行精神对话的唯一场所。它沉默寡言,却包罗万象;它看似陈旧,却涌动着一股不息的、对新知的好奇与渴望。那种氛围,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。

四、时光流逝与空间的蜕变

后来,我离家求学、工作,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。每次回家,发现书房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。

书架上的书,不再增加得那么快了。写字台上,多了老花镜,那支“英雄”钢笔被几支更便于使用的签字笔替代。电脑,这个新时代的“巨兽”,终于也占据了台面的一角,但父亲用它,也多是写作和查阅资料,屏幕的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。那“沙沙”的钢笔声,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,取而代之的是他戴着老花镜,眯着眼敲击键盘的缓慢声响。

再后来,我有了自己的家和书房。我的书房明亮、整洁,书籍分门别类,电子设备一应俱全。它高效、实用,但却似乎缺少了那种混合着纸张、墨水与时光的复杂气味,缺少了那种被知识和思考层层包裹的、沉甸甸的温暖感。

五、最后的凝视与永恒的所在

父亲退休后,书房几乎成了他的整个世界。他花更多的时间待在里头,有时读书,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,望着满墙的书出神。有一次我回家,见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擦拭那些书脊上的灰尘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老朋友的脊背。

他对我说:“这些书,以后就都是你的了。”语气平淡,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我忽然明白,这间书房,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房间。它是父亲用一生的阅读、思考与书写,为自己、也是为我构建的一座精神家园。它的一砖一瓦,都是那些沉默的书籍;它的梁与柱,是他倾注其中的心血与时间。

如今,父亲的书房依旧在那里。我虽不常回去,但我知道,只要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,一切仿佛如昨。那沉静的气息,那满架的书籍,那盏绿罩子台灯,都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。它们构成了一个超越物理存在的永恒空间。

它告诉我,无论世界如何喧嚣变幻,总有一个安静的角落,可以用来安放理想、对抗虚无。那里有一位父亲,用他最深沉的方式,告诉他的孩子:阅读,是通向自由最近的路;而思考,是让生命拥有重量的方式。这间书房,是他留给我最丰厚的遗产,是一篇无需写在纸上的、长达一生的纪实散文,它远远超过了三千字,它的字数,叫“永远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