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雪粒子敲打着松竹窗棂，如故人轻叩门扉。捻亮一盏昏黄油灯，墨砚里凝着的，尽是化不开的旧年冰霜。笔锋蘸痛处，竟不知该从何处落墨——这薄薄纸笺，如何载得动二十年离殇？

一、长亭雪

记得那年送君出阳关，古道边衰草连天。你青衫袖口绣着的折枝梅，被朔风撕扯成破碎的云烟。我递予你的那柄油纸伞，终究没能撑过玉门关外的风刀霜剑。昨夜驿使捎来沾血的家书，说你的战马陷在河西走廊的月牙泉，箭囊里还藏着我们结发时缠绕的鸳鸯线。

而今我独坐江南旧楼台，看雪粒将青石巷染成孝衣白。琵琶弦上凝结的冰珠，分明是那年你为我簪鬓的珍珠钗。炉上煨着的黄酒渐冷，铜锅里的羊肉已炖烂三回，却再无人与我共尝这人间烟火味。

二、寒山钟

古寺晚钟穿透雪幕而来，惊起寒鸦掠过枯荷塘。佛前那盏长明灯忽明忽暗，映着菩萨低垂的眉眼。我跪在蒲团上求签，签筒里却抖落半截焦尾琴弦。老僧说这是孽债未消的征兆，须得用三世眼泪才能洗尽前世烽烟。

藏经阁的经幡拂过经年尘埃，露出你当年题在梁柱上的绝句。墨迹被香火熏得发黄，唯剩“不负相思”四字清晰如昨。想来你挥毫时必定笑着，以为很快就能归来共读《诗经》里的蒹葭苍苍。

三、离歌黯

雪夜笛声自邻舟飘来，吹的竟是《梅花三弄》变徵调。指法生疏处勾起往事，原是那年你我在画舫初遇，我弹错第七个泛音时你轻笑的模样。如今曲终人散，唯有江心冷月照着孤帆影，雪沫落进弦槽凝成冰棱光。

欲取瑶琴相和，却发现十三徽位早已锈蚀难鸣。唯有断弦处还缠着你赠的碧玺珠，映着烛火泛起幽绿的光，像极了你曾说要去西域为我寻的孔雀石妆匣。

四、烬余录

更漏滴到三更天，灯花爆了又爆。火盆里未烧尽的信笺蜷曲成灰蝶，载着那些未曾寄出的字句飞向檐外雪幕。最痛是那封写着“陌上花开”的短笺，墨迹被泪晕成残梅——原想等你归来看的西府海棠，今冬竟冻死在倒春寒前。

忽闻街巷传来马蹄声，推窗却只见雪地上空留蹄印深浅。风裹着戍边人哼唱的《陇头吟》，断续传来“古来征战几人回”的悲叹。原来有些离别，早在长亭折柳时就写定了终章。

雪愈大了，墨迹在纸上洇出苍茫的痕。且熄了灯罢，横竖这些心事终将封存在冰层之下。待来年春溪消融时，或许会化作桃瓣上的露水，坠入你梦中那片永远到不了的江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