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薇花下忆长安
七月廿三 晴
晨起推窗,忽见院角那株紫薇已缀满繁花,绛紫如云霞覆顶。不由得怔住——原来已是七月将尽,紫薇最盛的时节。白居易那句“独坐黄昏谁是伴,紫薇花对紫薇郎”蓦然浮上心头,一时竟有些恍惚,仿佛透过这深深浅浅的紫,望见了千年前的长安。
紫气东来的遐思
紫薇的紫,是中国独有的颜色意象。《释名》有云:“紫,疵也,非正色。”然自先秦起,紫便与帝王之气相系。老子出关“紫气东来”的传说,更让这颜色添了仙韵。我凝视着花瓣上晨露滚动,忽然理解为何古人总将紫与记忆相连——它太像黄昏时天地交界处那抹既辉煌又怅惘的霞光,明亮得足以照亮过往,又朦胧得让一切回忆都染上温柔的忧郁。
午后翻阅《全唐诗》,才发现咏紫薇者甚众。杜牧言“晓迎秋露一枝新,不占园中最上春”,李商隐叹“桃绶含情依露井,柳绵相忆隔章台”,而最切今日心境的,仍是白居易那联“紫薇花对紫微郎”。唐开元年间改中书省为紫微省,中书令称紫微令,中书郎官则称紫微郎。白乐天任中书舍人时,便以紫薇花自喻。
花影深处的长安
我想象着千年前那个盛夏的黄昏,白居易步出宫衙,紫薇花瓣簌簌落满朝服。他是否也曾驻足,望着宫墙内外的紫薇花海,想起自己“野火烧不尽”的诗名,与“居大不易”的长安生涯?紫薇花期极长,自夏至秋,故有“百日红”之别称。这倒像极了唐人气象——那般绚烂,那般持久,纵使安史之乱的烽火也未能彻底焚尽它的根系。
紫薇花瓣的纹理很特别,边缘如揉皱的绢帛,让我想起唐代壁画上飞天的衣袂。每一阵风过,枝梢便颤起一片紫雾,而新绽的花苞又不断从绛紫中顶出娇嫩的淡粉,恰似杜牧笔下“偏耐雪中多思虑,紫薇枝上月初明”的意境——明明开在盛夏,却自带冷月清辉般的寂寥。
黄昏果然降临得很快。夕阳给紫薇花镀上金边时,我忽然明白为何古人总将这种花与官场、与记忆相系。它的颜色太过庄重,庄重得近乎哀愁;它的花期又太过漫长,漫长到足以见证王朝的兴衰、个人的浮沉。一树紫薇开过百日,看尽多少“丹陛曾同立,紫薇初对月”的得意,又见证多少“紫薇今日自飘零,伤心不独为悲秋”的怅惘。
华灯初上时
暮色完全笼罩小院时,紫薇花变成暗紫的剪影。我打开廊灯,意外发现灯光下的花瓣竟透出丝绒般的光泽,恍若《长恨歌》里“云鬓花颜金步摇”的华美。或许一切关于盛唐的想象,最终都会凝结成这样一种颜色:它不是正红,不是明黄,而是介于尊贵与忧伤之间的紫——如同我们所有关于辉煌过去的记忆,总是既骄傲又哀戚。
合上日记本时,指尖沾了淡淡花香。忽然想起某位学者说过,紫薇的英文名crape myrtle,字面意思是“皱褶的桃金娘”,实在失却了中文名里那份星辰般的璀璨(紫微即北极星)。或许有些美好,注定只能存在于特定的语言与记忆里,如同那个紫薇花开的盛唐,永远停留在诗行间,每当七月繁花满树时,便隔着千载时光,与我们默默相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