鲈鱼正美不归去
霜降日的莼鲈之思
十月末,冷空气骤然南下,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大半。黄昏时路过菜场,见水产摊上竟有捆扎好的莼菜和肥硕的鲈鱼,猛然想起今日是霜降。那句“鲈鱼正美不归去,空戴南冠学楚囚”便像钟声般在心头撞响,震得我站在摊前愣了许久。
一
买回莼菜与鲈鱼时,天色已完全暗了。厨房的灯比别处要亮些,照得不锈钢水槽泛着冷光。鲈鱼在袋中挣扎,我捏着它的鳃部按在砧板上,忽然想起《世说新语》里张翰的典故。这位西晋文人见秋风起,便思念故乡的莼羹鲈脍,当即辞官归去。而我握着菜刀,竟要先完成一场杀戮。
鱼鳞飞溅如碎银,内脏掏空后露出玫瑰色的肉。莼菜滑腻异常,在水中舒展成墨绿的小荷。炖鱼时白汽蒸腾,恍惚间看见千年前的张翰站在洛阳官衙前,忽然嗅到虚无的香气,于是解下官印掷于案上,大笑而去。那决绝的背影,如今竟成了文人乡愁的图腾。
二
汤沸时撒了姜末,乳白的鱼汤翻滚着碧绿的莼菜。尝一口,鲜美中带着微腥——原来现代的养殖鲈鱼,终究不是松江的四鳃鲈。忽然明白张翰思念的从来不只是食物,而是整套生命情境: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不过是开启记忆的密钥,真正令他魂牵梦萦的,是就着这些食物吞咽下去的整个江南。
我守着砂锅想起故乡。母亲总在秋深时做醉蟹,将紫蟹浸在黄酒里,盖上一片青柚叶。父亲偏爱吃蟹膏拌饭,总要烫一壶绍兴酒配着。那些味道像隐形的丝线,纵使漂泊万里,仍能通过味觉瞬间将人拽回最初的时光。
三
夜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,敲着厨房的遮雨棚。我捧着鱼汤坐在窗前,水汽模糊了玻璃。现代人早已习惯了迁徙,我们带着压缩袋包装的乡愁,在不同城市间流转。冰箱里冻着宁波汤圆、四川辣酱、云南火腿,却永远缺少一味引子——那种必须踩着故土才能尝到的、带着风土气息的本真之味。
张翰的幸运在于他当真回去了,而更多人是赵嘏诗里“鲈鱼正美”却归不得的“南冠楚囚”。我们被种种现实羁绊,只能通过食物模拟还乡。就像此刻这碗似是而非的莼鲈羹,喝下去暖了胃,却让魂魄更加清晰地意识到:此身仍在漂泊。
四
临睡前翻看《唐诗鉴赏辞典》,才知赵嘏写此诗时正在长安当校书郎。秋夜闻笛,想起故乡的鲈鱼正肥美,自己却困在官场不得脱身。原来千古文人尽是如此,嘴馋是表,心困是里。食物的乡愁背后,藏着对生命自主权的渴望。
雨声渐密时忽然释然——或许重要的不是归去,而是明白为何不归。就像我把鱼骨收进厨余垃圾时,忽然想起明天要交的企划案、要开的评审会。这些构成我当下生活的经纬,虽非故园,却也是认真选择的战场。
熄灯前,将明日提醒设为:“给父母寄大闸蟹”。既然此身暂作楚囚,就让舌尖先替我还乡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