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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夜思:月下独白

静夜思:月下独白

一个异乡人的秋夜札记

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,悄无声息地漫进这间租来的小屋。我搁下笔,任那清冷的光辉流淌在书桌、床铺,以及我摊开的日记本上。蓦然间,李太白那首千年不朽的五言绝句,便如此自然地浮上心头——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此情此景,这二十个字,不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铅印,而是化作了有温度、有重量的实体,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。

我如今所处的城市,与我的故乡相隔千里。这里是南方,秋意总是来得迟疑而温吞,不像我北方的家乡,一到九月,西伯利亚的寒流便会挟着锐气南下,将天空刷洗得极高极远,梧桐叶大片大片地变黄、凋落,踩上去会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。而这里,只有窗外几株羸弱的桂花树,在温湿的夜风里,散发出一种甜腻到令人恍惚的香气。这香气,与我记忆里故乡秋季的凛冽、以及新翻泥土与成熟麦秆混合的干燥气息,格格不入。这种差异,在白天被喧嚣人声和繁忙工作所掩盖,唯独在此刻,在万籁俱寂、明月独照的深夜,变得格外尖锐,像一根细针,精准地刺入思绪最不设防的角落。

“举头”与“低头”之间的千山万水

我学着诗仙的样子,站起身,走到窗边,“举头”去望那轮明月。它亘古不变地悬在那里,冷静、公允,同时照耀着我脚下的这片异乡,也照耀着我远方的故土。古人说“千里共婵娟”,这或许是人类面对时空阻隔时最无奈也最浪漫的自我安慰。月光没有分别心,但望月的人有。我在这片月光里,看到了什么呢?我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棵同样沐浴着月光的枣树,看到了母亲在树下纳凉时轻摇的蒲扇,看到了父亲泡在井水里等待我归家去吃的西瓜。这些画面,模糊又清晰,遥远又亲近,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,但我伸出手去,触到的却只是眼前冰冷的玻璃窗。

于是,不得不“低头”。这一低头,是物理动作,更是心理上的巨大沉降。从浩瀚宇宙、亘古明月,沉降到逼仄的出租屋,沉降到孤身一人的现实,沉降到内心深处那片因思念而潮湿柔软的土壤。思念是什么?它绝非一种单一的情绪。它里面混杂着对过往温暖的眷恋,对无法陪伴亲人的愧疚,对前路迷茫的惶惑,以及一种深刻的、关于“我是谁,我为何在此”的身份叩问。乡愁,是一种时空错位的症候。我们的身体被抛在一个现代化的、高速运转的“此刻”,而灵魂的一部分,却固执地留在了那个也许已经有些变化的“彼地”。

故乡的滋味与声音

思绪一旦决堤,便再也收束不住。味觉记忆总是最顽固的。我忽然极其渴望一碗家乡深秋清晨的糊辣汤。那浓稠的羹汤里,有十足的胡椒带来的暖意,有面筋、牛肉丸、黄花菜、木耳的丰富口感,配上刚出炉的酥脆油饼,一口下去,能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,足以对抗整个冬天的严寒。而在这里,我尝试过所有标榜“北方风味”的餐馆,端上来的却总是似是而非的东西,要么酸味过重,要么勾芡太薄,总之一口便能尝出“他乡”的滋味。

还有声音。我思念故乡夜里那透彻的寂静,静得能听到远处火车经过时传来的、沉闷而有节奏的“哐当”声,能听到风吹过白杨树梢发出的哗哗响声,像不绝的潮水。而不是如今窗外日夜不休的车流噪音,那是一种单调而压迫的白噪音,试图将所有人的个性磨平,融入这座钢铁森林的呼吸节律。

月光依旧静静地照着。我重新坐回书桌前,摊开日记本。李白的诗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内心积郁已久的情感闸门。我知道,明天太阳升起后,我依然要融入这座城市的人潮,为生活而奔波。但在此刻,允许我,允许我这个异乡人,尽情地“思故乡”。这份思念,并非软弱,它是我与来时路之间最坚韧的纽带,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重要注脚。它提醒着我,无论走多远,身上都带着那片土地赋予我的印记——那是我精神的原点,也是我力量的源泉之一。

夜更深了。月光似乎也更加澄明。我合上日记本,心想,或许在故乡,也正有人望着同一轮月亮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