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颜未老恩先断，斜倚薰笼坐到明

十月廿三夜雨敲窗

梅雨淅沥了三日，檐角铁马声钝重地响着，像谁在暗处一声声叹息。我推开雕花木窗，湿冷的风裹着桂子残香扑进来，案头烛火猛地一跳，险些熄灭了。蓦地想起白乐天那句“红颜未老恩先断，斜倚薰笼坐到明”，竟痴了半晌。

一、红颜镜中

铜镜里映着的脸，尚带着胭脂色泽。眉黛是清晨才描的，唇脂犹泛着玫瑰膏子的润光。二十六岁，在当今世道竟已成老女。昨日媒婆来说亲，对方是个丧偶的绸缎商，隔着屏风听见“填房”二字时，指甲掐进掌心，洇出月牙似的血痕。母亲在耳畔絮絮说着女子终须倚仗夫家，我却看见镜中人的眼睛——那里面还烧着及笄那年读《离骚》时点燃的火。

“美人卷珠帘，深坐颦蛾眉。但见泪痕湿，不知心恨谁。”李太白早看透了，这雕花笼子困住的不止是身子。

二、薰笼暖烟

薰笼里煨着苏合香，青烟如纱漫卷。想起十四岁冬夜，偷读《长恨歌》至“芙蓉帐暖度春宵”，被父亲逮个正着。戒尺落在掌心时，他怒喝：“女孩儿家读这些淫词艳曲！”可明明去年弟弟就能正大光明捧着《会真记》品评崔莺莺的绣鞋尺寸了。薰香渐浓，熏得眼底发涩。原来女子识文断字竟是原罪，若是个睁眼瞎子，反倒能安安分分相夫教子。

三、坐到天明

烛泪堆成珊瑚礁，雨声里混着更鼓。三更天了，整条巷子的女子都在梦里吧？东邻新妇在梦呓里唤娘亲，西楼妓馆还亮着暖昧的红灯笼。忽然羡慕起庵堂的妙玉师太，虽青灯古佛，却能自在读《楚辞》。或许明日该剪了头发去——这念头惊得自己笑起来。到底贪恋红尘，舍不得西园的海棠、舍不得刚窖藏的桂花酒、舍不得藏在那本《乐府诗集》里的银杏书签。

“一朝春尽红颜老，花落人亡两不知。”林黛玉葬花时哭的不是花期短促，而是明明盛放却无人珍视。这世道给女子的路太窄，要么折断翅膀钻进花轿，要么枯守成老姑娘任人指点。可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，竟照见心底不肯熄灭的倔强——总还有第三条路的，就像班昭续写汉书，李清照赌书泼茶。哪怕要付出一生孤独的代价。

窗纸泛出蟹壳青时，雨停了。薰笼余烬里埋着的芋头煨得焦香，掰开来腾腾冒着白气。突然想起《诗经》里那个“静女其姝”，她躲在城角等候情郎时，怀里揣的彤管是否也这般温热？墨迹在宣纸上洇开，我写下最后一行：红颜未老，恩可自赐。何必倚笼坐到明，启窗即是云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