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汉江思乡:一封寄不出的家书
腊月廿三 朔风卷雪
汉江的冰棱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,像极了母亲发间那根磨秃的银簪。我站在渡口等最后一班船,羊皮靴陷进半尺厚的雪里,每拔一次脚都听见咯吱的叹息。岭南流放五年,我终于等到赦免诏书,可越是靠近襄阳老家,越觉得胸口堵着块冻硬的饴糖——甜的是归期,涩的是近乡情怯。
宋之问《渡汉江》里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的惶惑,如今真真尝透了。这些年托人往家里捎过十三封信,却像石子沉入汉江,连水花都不见半分。或许战乱让旧宅换了主人?或许家人以为我早瘴死于岭南?雪粒子扑在脸上,竟比鞭刑更疼。
冰舟夜渡
艄公的蓑衣结满冰壳,竹篙敲碎薄冰时发出玉磬般的清响。船舷擦过浮冰的刹那,我忽然想起九岁那年偷掰檐角冰柱,被父亲罚抄《孝经》的情形。母亲悄悄在我手心塞了块烤红薯,热雾糊湿了窗纸上的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。如今汉江还是那条汉江,可当年捧红薯的手,是否还能认出我腕上流放犯的刺青?
对岸有灯火渐近,应是渔家夜炊。五年间最怕见炊烟,岭南米糠蒸的饽饽总有霉味,每次下咽都梗着故乡的炊烟。邻船传来小儿嬉闹,忽然就懂了什么叫“怯”——既怕听不见故园声息,更怕听见的俱是他乡笑语。
腊月廿四 晨雾锁江
拂晓在渡口茶馆打听消息,热茶暖不了颤抖的指尖。当听说三年前突厥掠城时老宅遭过兵灾,陶碗竟脱手砸碎在青石板上。茶馆老板忽压低声音:“宋家郎君竟不知?令堂去年重阳就带着小妹迁去终南山了。”音书断绝的谜底骤然揭开,却砸得人眼冒金星。
“为何不捎信给我?”
“送信人说岭南驿路早断啦,您托的信都堆在襄州驿馆发霉呢!”
雾霭漫过江面时,我朝着终南山方向重重叩首。冰水浸透膝盖的旧伤,却不及心中悔痛半分。当年若未卷入朝堂纷争,何至让白发老母避祸深山?《渡汉江》二十字像烧红的针,一撇一捺都扎进肺腑——原来“不敢问”不是懦弱,是游子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铠甲。
雪泥鸿爪
租驴车往终南山的路上,雪地里惊起一只孤雁。它掠过枯杨时的哀鸣,竟与五年前离乡时母亲那声“我儿珍重”叠在一起。忽然明白宋之问为何要写“岭外音书断”,有些距离不是山水阻隔,是命运掐断所有牵念后,还逼着你用残存的热望去焐快冻僵的归心。
驴铃在空谷中荡出回音,像谁在反复敲击陶埙。我摸摸怀中那包岭南红豆——它们终究没能长成王维诗里的相思树,只是硌在胸口的朱砂痣。山径转角处现出茅草屋檐时,突然不敢快跑,只顾低头整理褴褛的衣襟。近乡情怯呵,原来是怕风霜磨损了旧模样,认不出彼此曾是对方心尖上最鲜亮的那滴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