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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别古诗中的长亭柳色

临别古诗中的长亭柳色

癸卯年荷月廿三于驿亭畔

晨起收拾行囊时,窗外的柳枝正蘸着朝露在微风中书写别离。忽然想起《阳关三叠》里“客舍青青柳色新”的句子,那些被唐诗宋词浸透的长亭柳色,竟穿越千年的烟雨,忽然鲜活得扑到眼前来了。

一、青衫痕染亭前柳

翻检古籍时总见柳枝绾着离愁。白居易在灞桥折柳赠友时说“为近都门多送别,长条折尽减春风”,枝条折断处沁出的清苦气息,想必曾沾染过无数青衫的袖口。王维在渭城朝雨中看见柳色,非要劝友人再尽一杯酒,只因西出阳关之后,再无人会陪着醉倒在柳荫里。这些柳枝在诗句里生长了千年,每片叶子都凝结着某次分别时欲说还休的凝视。

最动人的当数李商隐《离亭赋得折杨柳》中“含烟惹雾每依依,万绪千条拂落晖”的缱绻。那柳条何等痴缠,非要挽住行人的衣角,非要系住西斜的落日,非要让飘飞的柳絮追着车辙印再送三程。诗人与柳树都在徒劳地挽留时间,而时间终究裹着人们各散天涯。

二、露湿青槐驿路长

午后路过城南驿亭,特地去看那株相传栽于明代的垂柳。七百余年它送走了多少匹瘦马与舟楫,虬曲的树干里想必嵌着无数声叹息。树荫里坐着几位候车的旅人,有学生抱着书包反复查看车票,有民工守着编织袋频频望向路口,有老翁拄着杖与卖茶水的摊主话别。

忽然觉得古人建长亭真是慈悲。五里一短亭,十里一长亭,不仅让离人有个歇脚落泪的处所,更是用建筑物给情感划定缓冲地带。从饯别宴到长亭是第一阶段别离,从长亭到渡口是第二阶段,等到舟车启程才算真正分开。如今机场火车站催促广播声声催命,倒教人连好好说再会的余裕都消尽了。

三、今宵残月映孤篷

暮色四合时在江边看见渡轮靠岸。船上走下挑着担子的农人,筐里嫩藕还带着塘泥的腥气。忽然想起韦庄“惆怅晓莺残月,相别”的句子,古时候的离别多是慢镜头:舟子解缆要半刻,帆升起来要半刻,船桨拨开春波又要半刻。足够送行人站在岸上将万般嘱咐反复咀嚼,直到船只缩成天边墨点,仍能看见有人挥动着柳枝。

而今朝别离快如电光石火。方才还在执手相看,转身就湮没在安检通道的人流里。我们拥有更快更便捷的交通工具,却失去将别愁缓缓铺展成山水长卷的心境。或许正因如此,那些写在泛黄纸页上的临别古诗,才更需要被现代人重新拾起——不是作为古典文学的标本,而是教会我们如何郑重对待每次相逢与别离的礼仪指南。

四、明日云山隔万重

夜读时翻到晏几道“真个别离难,不似相逢好”的句子,忽然听见雨打窗棂。推窗望去,街灯下的柳条正裹着雨丝起舞,恍若千年前某个送别现场被时光凝固的残影。那些在诗词里折柳赠别的人早已化作尘土,可柳树年年依旧抽枝长叶,依旧在春风里替说不出再见的人们挥舞手臂。

或许真正的别离从不需要壮怀激烈的仪式。它藏在母亲塞进行李箱的腌菜罐里,藏在友人坚持送到安检口的沉默里,藏在列车启动时突然响起的电话叮嘱里。这些细碎的光点连缀起来,竟与古人折柳相赠时的心意遥相呼应——我留不住你,但请你带上这片柳叶,记得某个地方永远有个人,愿意为你保留重逢时斟满的酒杯。

雨愈下愈大了。柳条在风雨中写下无数个“留”字,又自己亲手揉碎。明日启程时,应当去折一枝带着雨珠的柳条,学着古人的模样,将千年前未说完的祝福别进行囊。